狮子山上有一颗坟茔

叙事

进城工作已经很多年了,我总忘不了我家乡寨子后面的那座狮子山,更忘不了狮子山上那颗无碑的坟茔……

狮子山上有一颗坟茔

狮子山是一座很高的山。听老辈人讲,秋高气爽的太阳天,站在山顶上,东边可以看见贵阳府,西边可以看见安顺城。这说明山下的寨子距离城市并不十分遥远。然而,文化方面却落后得令人难以置信。解放后,互助组变成了合作社,后来又变成了公社,我们岩脚寨五六十户人家,竟然找不出一个能记工分的“知识分子。”没办法,只好采用不知哪一辈先人的发明,用草绳挽疙瘩来记工分。一家有多少人出工,就用多少根草绳挽疙瘩,集中放在一个大家公认最老实、本分的人家里,出工一天就由他挽一个疙瘩,到秋收数疙瘩分粮食。

可是人们发觉,每年总有那么几家,与挽疙瘩的人家有亲戚关系,那疙瘩总是比别人家多,于是分的粮食也就比别家多,人们感到这种方法既落后又不公平。

一天晚上,纳希支书到我家里来串家。咂着叶子烟,烤着疙蔸火,阿爹气愤地说:“嗨!有的人家疙瘩多几个,谷子就多半囤箩!一年到头出力淌汗,白替人家展劲罗!”

纳希支书默默地吐着烟雾,想了半天,很动了一点要下血本的念头,对啊爹说:“要是有人识得那墨点点(字)就好了,黑墨落在白纸上,哪个想赖也赖也不成了!古力大哥,我看寨头这些嫩崽,就数你那牛崽聪明,要是让他去读书,说不定能认下那墨点点,记得下工分呢!”纳希支书顿了顿,眼里闪过一丝黯淡,叹口气说:“唉!我那婆娘不会生嵬,尽给老子屙了一堆割猪草的!让牛崽去读书,我那堆娃任你选一个到你家来帮着老嫂子做地头活路。要是你不嫌弃,二天就做你的儿媳妇,如何?”

“好咧!纳希兄弟,我脑子笨,见识少,从今天起,牛崽是我的娃,也如同是你的娃,任你摆布他!”

“好!今年就送他去读书!老嫂子,拿牛角来喝酒,先认亲家罗!”

他们两个从小在一起放牛、砍柴、引姑娘跳花的伙伴,说得情投意合。他们当时取来能装下一斤酒的水牛角,抬出一缸糯米酒,阿妈给他们烧了一碗煳辣角做下酒菜。他们边喝边摆,把一坛酒喝了个罄尽,深夜两人都人事不省地躺在火塘边。

几个月后,坡背后小学开学,纳希支书买来几尺布,让阿妈给我缝了一套汉族服装,接着他又到区供销社买来一个新书包送给我(现在这褪色的、已严重磨损的帆布书包仍挂在我寝室的壁头上)。纳希支书和阿爹牵来队上的大青马,抱我骑上去,他们背起猎枪送我穿过那片茂密的原始森林,到那七、八里外的小学报了名。从此,开始了我的求学生活。

阿爹和纳希支书星期六轮流到学校来接我回家——有时是两个一起来,星期一起早送我回学校。每次回家,他们必指着书的字,叫我读给他们听。当我别扭地读出他们心目中那些神秘的汉字时,他们欢喜得你捶我一拳,我推你一下,之后便吹起长长的芦笙,在低窄的堂屋里跳起古老的芦笙舞。

纳希支书决意要送个姑娘来帮助阿妈抢工分、做家务,可是阿爹说家里暂不缺人手,到以后我长大再说。我知道阿爹的心思:他是要我长大成男子汉后,遵照古老的风俗,戴着小锅圈般的套头,穿着直拖到地面的长衣服,系着十二米长的布帕,堂堂正正地到纳希支书家求婚,让纳希支书光光彩彩地把姑娘嫁到我家来。

狮子山上的老虎刺花开了六遍,落了六回,我读满了小学。凭着我的聪明和勤奋,到底没有辜负阿爹和纳希支书的重望,我考取了县中学。而这时,那夺去了多少人生命、让现在还活着的人仍心有余悸的三年困难时期开始了!

就在我考取中学的时候,纳希支书接到区里的通知,要他带寨里的几个汉子,到远远的野马坡那边参加修公路,要在高高的狮子山上拦腰劈出一条公路,把汽车引到我们这里来。

纳希支书行色匆匆,从区里开会回来汗未干透就赶到我家来看我。他从胸口荷包里摸出一支新钢笔递给我说:“孩子,我修公路去了,以后不能时常来看你……好好读书,把那些文化都装到肚子里,千斤担子要等你回来挑啊!”

纳希支书对阿爹说:“古力大哥,无论遇到多大困难,也要让孩子读下去。我们苗家自古以来没得文化,吃够了苦哇!”阿爹点了点头。我也隐约感到今后日子的艰难,一种如同太阳落坡时狮子山厚重般的阴影压在心头。

我们为纳希支书送行。默默地、长久地走在铺满落叶的原始森林中的小路上,一种离情别意充塞在我们心间,我们直送了很远很远。临分手,纳希支书说:“我走了……多多保重啊!”

纳希支书走了,我眼里溢满泪水。

我考取县中学,乡亲们都来祝贺,有送来三块两块钱的,有送来一升半升包谷的;有送来几对草鞋的,寨里人个个咧开嘴笑,鼓励我好好读书,为苗家人争气。

阿爹上狮子山狩猎为我着落学费钱去了,阿妈给乡亲们装烟倒茶忙得不亦乐乎。她那常年爬坡种包谷被太阳晒黑的额头,沁出了细密的汗珠,将黛青色头帕洇湿了一圈。

光棍汉达赖也混在来祝贺的人群中,他送给我一把用木棒削成的弯猎刀。他以为阿爹是在屋里忙什么,大声武气地喊道:“古力大哥,牛崽考起县中学,天大的喜事!你该出来装杆烟哪,咋个叫婆娘来陪客?有糯米酒快抬出来喝!”

达赖不住地挥舞着那又黑又短的手,口水乱跳。他那喊声把我家小茅屋的灰尘震得簌簌地掉落。

阿爹不在家,这使酒鬼达赖悻悻不乐。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,随着来祝贺的人们走出了屋院。

一缕晃眼的阳光爬上小木窗,门口传来浊重的、喊开门的声音。

是阿爹打猎回来了!

我急忙从床上翻爬起来,三两下穿好衣服,跑去给阿爹开门。而这时候,阿妈已先于我把小木门拉开了。她站在门边,双手扣着粗糙的青布衣服上那排布扣子。

阿爹的衣裤全被露水打湿了,头发、眉毛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,背上别着猎刀,提着长管猎枪,拎着一只灰毛野兔;穿着登山的胶轮底山鞋,步履蹒跚地走进家来,地上印出两行湿漉漉的脚印。阿爹目光黯淡无神,脸皮发紫,出门狞猎几天,他竟瘦弱、苍老了许多。

我们急忙给阿爹卸了猎装,烧燃疙蔸火给他烤。阿爹颤抖着嘴唇对阿妈说:“在狮子山上跑了几天,打了这只野兔。昨夜运气不错,下了十个套子,逮了一只公獐。刚才在寨子边遇到一个到寨里歇脚的货郎客,卖出去了那只獐子,牛崽的学费就够了。兔子他舍不得出钱,用一包纸烟换,我不干。过几天牛嵬要上学去了,今天吃顿团圆饭。二天的日子俭省点,牛嵬上学要钱啊!”

我突然明白,我考取县中学,给阿爹的肩上压上了一副多么沉重的担子!

“牛崽,过来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阿爹裹着叶子烟,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。我抬了条板凳坐到阿爹面前,默然地望着他那张微显苍老的脸。从那张被山林的风霜染成青铜色的脸上,我第一次读懂了生活的艰难,人世的严峻。

“我本想让你读个三年五年,能认得那字的倒正,记得下工分,进城不会走错茅厕就行了。哪想纳希支书这样抬爱你,你又有这样造化,今天就成全你。但有些事你要记好了!

“你要好好读书,要学会记工分、记账本,回来为寨上出力,为纳希支书争气。老子和你妈在家为你苦为你累也值得!还有,把那什么‘年’(对联)?……学学,过年买几张红纸来给寨里人家写写。我上城看到家家贴着,红红火火的,好热闹、好喜气哟!

“听说城里人时兴谈什么‘连爱’(恋爱)那些妹娃不会做田地活路,甚至连饭都不会做,麦子韭菜分不清,生个嵬要坐几个月月子……你不要跟那种妹娃谈‘连爱’,满了学转来找我们苗家一个妹娃,我看纳希支书家那些妹娃就不错!做活路勤快,会挑花又会缝衣服,要数三妹最灵巧心最好了。纳希支书已跟我说过,二天就让她做你媳妇,我已答应他,二天她就是你的人。你若变心丢开她,老子就当没得生你这个儿子!……我的话你记住了吗?”

我默默地 、郑重地点了点头。我深深地把这些话记在心里——不,是刻在心里!这一刻我感到我已经成了个大人,那些幼稚的、做梦一般的孩童岁月,已经永远成为了过去。我明白了父辈和这偏僻的山寨所期待的一切。

城里逢星期天赶场。每逢赶场天,阿爹就到城里来,长长的枪管上挂着一张岩羊皮或一张狐狸皮,埋着头默默地、沉稳地看着,不看路上的行人。

他到杂货摊前找到买主,经过一阵长久的、分文不让的讨价还价,最后成交。卖了兽皮,就慢慢踱进场坝边的学校宿舍,把几张一直捏在手里、被手汗浸湿的钞票递给我。我知道这就是我下一个星期的生活费。

阿爹在宿舍里站着,不坐,目光默默地从宿舍那些床铺上滑过,最后停留在我的床铺上。我知道阿爹是在看我的铺盖是不是赶得上别人,是不是显得寒伧,他要尽可能地让我在这城里的学校不丢失一个苗家人的面子。

有时阿爹看到我床铺的垫单叠了一只角,或被子起几道皴褶,就伸出粗糙的、长满茧疤的大手,抹那么一下。有时我们的目光一下子相遇,在阿爹那深邃的眼睛里,我看到一缕不易觉察的忧虑、询问,便用坚定的、诚实的目光回答他。于无声无息之间,我们用目光交谈了多少内心的语言,倾诉了多少艰辛的理解。于是,阿爹心头踏实了,头微微点了一下,就转身走出小小的宿舍,转过校门那齐齐整整的女贞树绿化带,消失在远处山林的苍茫里。

从阿爹的嘴里我得知,在家乡,饥饿就象荒坡上的野草一样,已经开始蔓延,而且来得那么快!人们的脸上现出了饥饿的菜色,心头浮着一层愁雾,开始疯狂地在狮子山上狩猎,希望用野兽来延续生命。

由于大片森林被伐倒用于炼钢铁,野兽已无藏身之地,大批野兽不得不背景离乡另某居所,而剩下来的一部分,每天都有几只在猎人的枪口丧命。因此,狮子山上的动物越来越稀少了,猎获一只野兽是多么的不容易!

我可以想象阿爹每一分钱的得来该是多么的艰难!然而每一个赶场天,阿爹都准时把他辛辛苦苦弄到的钱送到学校来给我。

一个赶场天,太阳已经偏西,赶乡场的人们快散场了,还不见阿爹到来。我在场口焦急地等着,眼巴巴望着狮子山上那条在阳光下发亮的、裙带一般的小路,始终不见人影。

我不知道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,恨不得立马翻过狮子山跑到家里看个究竟。直到天快黑了,才见一个人影从狮子山上匆匆地下来,到近处才看清是纳希支书。

纳希支书看到我在路边等着,几大步跑过来紧紧拉住我说:“孩子!你没事吧?”纳希支书周身上下打量我,看到我好端端的,才出了一口长气,放心地放开我。

纳希支书的眼睛红红的,好像哭过。我预感到家里可能出了什么事,急忙拉住纳希支书问:“纳希大伯,是不是我家出了什么事?我阿爹呢?他怎么不来?”

纳希支书背过脸去,很快用袖口擦了一下眼睛,抽了一下鼻子,说:“孩子,你啊爹为了找钱供你读书,上狮子山打猎,饿倒在山上。你阿妈上山去找他,也倒下了……”

纳希支书的手颤抖着从内衣荷包里摸出一叠揉皴的、 发黑的钞票递给我,说:“这是我在山上找到你阿爹,他临断气时递给我的。说这钱他存了很久,打算给你买一件新衣服……孩子,以后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亲爹,我家就是你安身的地方。”纳希支书声音哽咽,说不下去。我两眼一黑,晕倒在纳希支书怀里……

后来我才知道,因为饥饿,跟纳希支书一起去修公路的那些人,每天都有人倒在工地上,一部分跑回了家,最后只剩下一些共产党员。公路没办法修下去,只好半途散了伙。纳希支书回到寨里,就听说阿爹出了事,他赶到狮子山上,把阿爹的尸体背下山来,和阿妈葬在了一起。

纳希支书接替了阿爹找钱供我在县城读书的沉重差事。每个赶场天,他挤在人流中,把他历尽辛苦弄到的钱送到学校。他穿过小城,埋着头一步一步地走着,他宁肯在水井边站上半天等一个挑水的人来,借桶从井里打水喝,也决不花一分钱买一杯凉茶喝。他往往是饿着肚子来,又空着肚子回去。有时纳希大妈蒸一个糖粑给他路上充饥,他就把这个揣得温热的糖粑悄悄地放在我的饭盒里,或藏在被子下。他一口也没有动过。

纳希支书送钱到我宿舍,也象阿爹一样,站着默默地打量那些床铺,似乎在思谋着应该给我添置点什么。有时他看着我,似乎想说什么,但喉结滑动几下却没有说出来,埋起头走了出去,融进窄窄的街道上熙攘的人流。

我理解纳希支书矛盾的心里和明白他那欲言又止哽在喉头的话,大声喊着他追上去。我从几张还留着纳希支书体温的钞票中抽出一张,撒谎说用不了这么多,让他拿回去,下一个赶场天再带来。然而好像什么也瞒不过他,他看着瘦弱的我摇了摇头,没有伸出手,转过身,人流一下子就将他卷走了。

纳希支书越来越黑,越来越瘦。他走路那么缓慢、吃力,活象腿上吊着铅砣。他那么憔悴、疲弱,仿佛不是走了一天,而是经过多少天漫长跋涉才来到学校的。他额上爬满一条条黑褐色、小泥沟般的褶皴。脚底板的裂口纵横密布,又深又长,露出嫩肉,流着浓黑的血水。他眼睛布满血丝,红肿得象个山桃。他脸色阴郁,越来越沉默寡言,昔日那猎人豪放、开朗的性格已荡然无存。我能够想象得出,为了供我读书,纳希支书以及他一家是怎样打发山里那艰辛苦涩的日子的!

每一次我都怀疑纳希支书是不是能平安地回到家?他会不会象一些同学的父亲那样,在来看望他们回去的途中倒下去再也起不来?然而我却坚信:只要纳希支书不倒下,下一个赶场天他一定会把他辛辛苦苦弄到的钱送来!

我不忍心让纳希支书和他一家再为我受苦了,盼望着早一天放署假好回去。然而每一天都那么漫长,读书在我心中已是件无关紧要的事,我决定立马回家(有些同学已经回家了),跟内希支书上狮子山猎取那幸存的野兽,到水沟边扯那鲜嫩、肥壮的芹菜,和他一家共同打发苦难的日子。纵使纳希支书不同意我回去,就是回家三天五天,少用那么几张钞票,我心里也好受些。

我去意已决,归心似箭,当天就背起书包离开了学校。

翻过高高的狮子山上,那隐藏在坡脚密林中的熟悉的寨子出现在眼前。想起阿爹阿妈都死了,我无家可归,一阵难过,眼泪滚落下来。

我怕回家想起往事伤心,理理衣服,揩揩眼睛,走进了纳希支书家屋院。

纳希支书坐在门口,埋着头费力地剐一只兔子。透过窗口,大妈瘦削的身影站在火塘边忙着什么。纳希支书说要放给我做媳妇的那个小三妹,站在一旁帮她的忙。

纳希支书突然抬起头看到我,他愣了一下,猎刀无声地从手里滑落到地上。蓦地,他脸色变得铁青,眼里喷出两股火,暴怒地站起来,双手抓住我的衣领吼道:

“今天是星期四你怎么不读书跑回家?你原来是逃学哇!你……对得起你阿爹吗?”

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纳希支书发这么大的火。愤怒使他失去了理智,他那贫血的脸上泛起一片惨白色,在我脸边摇晃着他那菜钵般的大拳头,恨不得把我撕成碎片。我在他宽大、结实的手掌中,犹如一只小兔子。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努力从发涩、发辣的嗓眼里挤出声音向他解释。

大妈慌慌张张地从屋里跑出来,手上沾满菜屑。她一边跑一边喊:

“天哪!天哪!你要将孩子捏死啦!”

大妈急忙去拉纳希支书的手。三妹也从屋里跑出来,拼命掰着纳希支书抓住我衣领的手,嘤嘤哭泣着哀求她阿爹放开我。

纳希支书终于叹了一口长气,放开了我。但他仍一脸严肃,指着高高狮子山上的路对我说:“马上回学校去!我送你走!”

大妈用商量的口气说:“孩子好不容易回来,就让他吃顿饭再走吧?”

纳希支书态度很坚决,没有丝毫让步:“不,立马走!这种事你们妇人家不晓得,有糠粑给他拿几个路上吃”。

小三妹揩着眼泪走进家,把所有的有糠粑全抱来,揣满了我的荷包。我知道,这是她家几天的伙食。

纳希支书回家背起猎枪,我们就走上了翻越狮子山的路。透过树林稀疏的枝叶,我看到小三妹跑进家去,扑到床上哭泣。我心里一阵委屈,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……

“孩子,我刚才是不是把你弄痛了?啊?”

走在这文明与落后分界的大山的林中小路上,纳希支书问我。

我埋起头走路不说话,手狠狠撕扯着路边的树叶或茅草。

“唉!我刚才也太不冷静了。我晓得古力兄弟爱你这个心肝儿子,从来没得打过你……

纳希支书一边说,一边悔恨地用拳头捶打着头。他突然抬起头,哀求一般地望着我说:“孩子,你恨大伯吗?你原谅大伯吗?”我看到两颗晶亮的眼泪从纳希支书眼里滚落下来。

我一头扑进纳希支书宽阔的怀抱,放声痛哭起来。

纳希支书紧紧抱着我,我们的眼泪流在一起……

艰难的日子一天天熬下来。一天中午,我们刚刚放学,小三妹慌慌张张地跑到我们学校来。她不顾人多,紧紧拉住我说:“牛崽哥,我阿爹他……”话没说完,就放声大哭起来,引得一大群人围过来看。

我象当头挨了一棒,周身象筛糠一样抖动起来。我知道小三妹家出了大事,给老师请了假,带着小三妹急急忙忙向家里赶去,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过狮子山。

路上,小三妹一边哭着,一边向我诉说昨天下午发生的事。

人们为了活下去,到狮子山上挖一种叫“榔鸡杉”的植物的块根来做粑粑吃,很多人都得了浮肿病,一些人蹲到茅坑边再也起不来。后来连这种难以下咽的树根都挖完了,人们就到更远的地方去挖。

有人上了野马坡,在修公路工地那里,发现了省里来的工程队种植的一块白菜(不知什么原因他们还没有撤走)。这人回寨里来一说,大家便决定去抢那块白菜。达赖喊得最凶,催得最急,寨里的男人在他的怂恿下,背起猎抢,拿起猎刀,动身到野马坡去抢白菜。

那时,纳希支书还在狮子山上挖那些被人遗弃的、瘦小的榔鸡杉根。他听到这个消息,丢下锄头,急急穿过一片原始森林,绕小路截住了人们。

“转去!都给我转去!”

纳希支书颤巍巍地站在那条只能容一人通过的悬崖边的小路上,象一堵岩石。他眼里冒着火,脸色阴沉得拧得下水来。人们一下子被震慑了,在路上站着。

“你们晓得这是去做哪样吗?这是去抢人哪!我们苗家几朝几代在这狮子山下本本分分地活着,没有听到那个拿过别人的一点东西,你们这是给祖宗丢脸哪!回去!都给我转去!”

人们惭愧地埋下了头。有些人悄悄地转身往回走了。这时,达赖跳了出来,他那双又肥又短的手挥舞着猎刀向人们喊:

“转来!不要听他的!纳希是个党员,他饿死了老婆娃崽有国家照顾,我们饿倒了一个就是一家哟!他妈的这年头命都顾不到,还讲哪样道德?道德填得饱肚皮吗?他妈的迟早也是死,老子宁愿当个饱鬼,也不当个饿鬼!有胆量的跟我走!”

人们又站住了,犹豫地看着纳希支书,在道德与背叛之间作着最严峻的选择。

达赖走到纳希支书面前,长满黑毛的手握着猎刀说:“纳希兄弟,我跟你远无冤近无仇,今天这事你就让一让。我晓得你是个党员,你可以睁只眼闭只眼,这事情你就当没有看到,不要伤了和气!”一些人也连声附和,要纳希支书让开路。

纳希支书丝毫不让步,他说:“不行!今天有我纳希在,就决不让你们去干这种事!要去,除非你们从我身上踩过!”

达赖眼睛一鼓,硬从纳希支书身边挤过去。纳希支书没有料到他竟敢这样,站不稳脚,身子晃了晃,一头摔下了悬崖。

小三妹讲完,哭成了泪人。她突然调过头来,紧紧地抱住我说:“牛崽哥,阿爹将我许给了你,我生是你的人,死是你的鬼!你二天不要变心呀!”

三妹的泪脸埋进我胸口,手指头几乎抠进我两臂的肉里。因为疾速抽泣,她身子象一片风中的木叶不住颤动。我也把他干柴一样的身子抱住,紧紧地抱住。

我在心里说:三妹三妹我的三妹,我怎么会变心怎么会呢?这巍巍的狮子山可以作证,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妻子我的人!我永远不会丢下你,永远!

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。

纳希支书的葬礼是三个月后才举行的。那时苦难的日子已经结束,政府用马将大袋大袋的白米驮到狮子山下。

人们的脸上露出了笑颜,身上有了力气。狮子山下又恢复了生机。人们想起了那至死不变节、铁铮铮的汉子纳希支书,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愧疚。

男人们从悬崖下的乱石堆中找到了纳希支书的尸体。寨里的木匠做了一副棺材,大家将纳希支书装殓入棺,葬在高高的狮子山上。一个圆圆的土堆,没有石碑,这就是纳希支书安息的地方。

那天人们特意到城里把我接来,让我亲眼看到纳希支书的葬礼。葬下纳希支书时,数达赖哭得最伤心,鼻涕眼泪糊了一脸。他跪在纳希支书的坟前,悔恨得连连用头磕碰着地面,碰起了几个大青包。从此,这个令人生畏的汉子竟变了一个人。一颗没有墓碑的坟茔屹立在高高的狮子山上。我久久地站在纳希支书坟前,心里一片空白。

我终于从师范学校毕业,分配在县城工作。每年清明节,我回乡为父母扫墓的同时,都要爬一回狮子山,为这颗没有墓碑的坟茔献上一只小小的花环。纳希支书,这位共产党员,这位如同我父亲般的汉子,永远活在我心中,激励着我奋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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